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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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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元二十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算得上是多事之冬——宮中的一場家宴,算是徹底打破了皇帝與太子之間的平和, 長安城的天仿佛也跟著變了顏色。

一夕之間, 小公主中毒而死,謝貴妃覆寵,皇帝病倒, 而太子則是被一旨詔書而幽靜東宮。太子身邊的幾個內侍,包括蘭射都被當庭打死。

一時之間, 東宮上下被關得嚴嚴實實,連一點聲息都透不出來, 猶如寒窟一般。朝中上下噤若寒蟬,那些原本偏向東宮的臣子們但凡知道些事情的也都不敢多問一句——家宴上,小公主中的毒哪來的?太子身邊那些內侍是犯了什麽錯?陛下為何要幽靜東宮?

這些問題, 一個比一個誅心,他們到底還是惜命的, 可不敢多問什麽。

左仆射許瑾之乃是已故元德皇後的胞弟, 與皇帝相識於少時, 情意深重, 自是極得信重。故而,他也是皇帝病中休朝後第一個召見的臣子。

這一日, 許瑾之才剛入了甘露殿還未見到來人, 便已經聞到了那一直都沒有散去的藥香——正月裏天氣正冷,皇帝病中又不好受凍,故而甘露殿的門窗都是關得嚴嚴實實, 便是連放下來的簾子都是極厚的。

只是,皇帝病中不喜熏香,甘露殿裏一直不斷的龍涎香反倒是被藥香給替代了,又因為殿中還燒著炭,倒是把那藥香捂得暖暖的。一陣暖風過去,拂在面上,只覺得皮膚也都跟著緊繃起來。

許瑾之才入了殿便把自己還帶著殿外寒氣的披風交給了邊上的美貌宮人,恭恭敬敬的立在簾外,靜靜垂首等著。然而,哪怕是他,站在此時的甘露殿中,也不免覺得這安靜如死的等待實在是令人膽戰心驚。

好在,許瑾之到底也沒等多久,不一會兒便見著黃順掀開那厚厚的簾子,躬身從裏頭出來,貓兒似的步子,輕的聽不見聲響。只聽黃順壓低聲音,輕輕的開口道:“相爺,皇上請您進去呢。”

許瑾之微微頷首與黃順示意了一下,很快便也擡步隨著黃順往裏去。

往裏走了幾步便能看見一座極大的繡屏,上面繡的乃是海上生明月,明月高懸在夜空,海上波濤洶湧,一眼望去景致恢弘壯闊、圖案針腳嚴密,繡屏風的人顯是下了一番苦工的。

許瑾之覺得眼熟,不免多看了幾眼,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在皇帝的甘露殿,他便連忙斂神垂首。

也就是此時,他忽而聽到皇帝的聲音。

“那是皇後當年給朕繡的。”皇帝在宮人的服侍下,慢慢的自榻上坐起身來。他背後還靠著兩個枕頭,面上的笑意淡淡,只是揚起的薄唇上卻沒有一絲的血色,“朕從皇後那裏要來的時候很是喜歡,在殿中擺了一會兒卻又有些不舍得,叫人收去庫裏了。如今病中想起來,便叫人擺出來——現在不用,以後恐怕是用不上了。”

許瑾之聞言大驚,連忙俯地叩頭:“陛下,還請陛下慎言。”他的額頭抵在地面上,因為殿中燒著地龍的緣故並不是很冷,可他依舊出了一身的冷汗,“陛下春秋鼎盛,龍體康健,何出此言?”

也不知皇帝是否將許瑾之的話聽進去了,面上神色不變的嘆了一口氣:“起來說話吧……”他眉梢一擡,伸手招了招,示意對方坐到自己跟前來。

許瑾之斟酌了一下,只得小步挪到前面,謹慎的站在榻邊。

皇帝卻有不悅,眉心一蹙,劍眉微揚:“坐下說話!”

許瑾之只得依言坐下,滿面凝重。

皇帝沈吟片刻,這才開口道:“人皆道萬歲,以為天子不老,可天子也是人啊……”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許瑾之的身上,“朕也會老也會死,可朕如今想的卻是——朕千秋之後,幾個皇子裏,何人能擔得起這大周江山。謹之,你怎麽想?”

許瑾之面色微變,連忙道:“臣惶恐……”他頓了頓,試探著開口道,“陛下已立東宮,想來心中應已有準備。”

皇帝卻擡了擡眉梢:“可依朕看,太子連東宮之位都坐不安穩,便是將江山給了他,恐怕也撐不起。”

許瑾之聞言大驚,連忙從榻上站起身來,重又跪了下去。

皇帝這一回卻沒叫他起來,他如今病中,精神上頭還有些懨懨的,倒也沒有顧及旁人情緒的想法,只是靠在枕頭上,靜靜的把自己的話說下去:“朕叫你來是要與你說一件事……”他面上風輕雲淡,連語氣都是輕描淡寫的,“朕想要廢太子。”

這一下,許瑾之的面上就更惶恐了——他可是太子的親舅舅,無論太子如何,他顧著早逝的皇後,多少也是有些情意在的。好在,許瑾之能走到如今,自然早也歷練出來了,很快便端正了神態,鄭重其事的開口道:“太子者乃國之根本,不可輕易——臣鬥膽,問一句,不知太子犯了什麽罪,竟是讓陛下生出廢儲的想法?”年宴上的事情,皇帝不提,許瑾之也只當做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

皇帝聞言卻是微微一怔,伸手掐在自己的眉心上,似乎有一瞬的猶豫:“你要朕說真話,還是假話?”他自嘲一笑,“假話是,太子弒君犯上,大不敬、大不孝,不堪神器之重……”

許瑾之大著膽子擡頭去看,看見皇帝面色那略帶了苦澀和自嘲的笑意便也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這還是他入殿以來,皇帝面上最真切的神情,想來皇帝在太子這件事上已是費盡了苦心。

皇帝很快便斂起面上神色,不疾不徐,慢條斯理的把話說下去:“真話是,他太蠢了——”他大約早已過了憤怒與失望的時候,劇烈的情緒更像是一團足以將一切焚燒成灰燼的火焰,現今說起這些竟連語氣都是平平靜靜的,不露分毫喜怒,“堂堂太子竟是叫幾個上不得臺面的內侍把持住了——不信父母兄弟、妻女師長,竟是只肯信那些個居心叵測的內侍,反倒被人哄得團團轉。朕看著都替他丟臉,更別說放心把江山交給他。”

話已至此,許瑾之也沒了其他的話,他垂下頭道:“陛下明照萬裏,此事全憑聖裁。”

皇帝說到這裏,忍不住又沈沈的嘆了一口氣——他今日已經嘆了好幾口氣,仿佛胸中壓著許許多多的郁氣還未散去。他甚至沒擡頭去看許瑾之,只是慢慢的道:“太子到底是朕與皇後的嫡長子,一貫鐘愛。便是要廢,但也得給他留些顏面。再者,康樂到底也還小,無辜的很……”他頓了頓,大約是精力不濟的緣故,又伸手掐了掐眉心,開口道,“該怎麽辦,你拿出個章程來。”

既然皇帝想要保住太子的性命甚至留些顏面,那麽所謂“弒君犯上”這些罪名自然是不能用了。

許瑾之便道:“太子年宴上言行不當,惹怒君上,此大不敬;君父病重,不能侍疾左右,此大不孝;以東宮之尊,凡所用者皆出庶民脂膏,更應儉以養德,太子用度鋪展、窮奢極欲,此大不仁……”他跪在榻邊,再三叩首,有條有理的陳述了太子幾樁不大不小的罪過,然後道,“陛下可令禦史彈劾太子。然後,再廢太子。”

皇帝闔上眼,似是在思索或是斟酌著什麽,修長瘦削的手指在案上輕輕的叩著。

許謹之埋首,屏息靜氣的等著皇帝開口。

好一會兒,他才聽到皇帝微微有些冷淡的聲音:“很好,就依你的意思。”他揮了揮手,像是想要把那些令他心煩意亂的事情都給揮開,定神說道,“那還有一件事,你覺得何人可承儲位?”

除了太子,許謹之可還有兩個親外甥,這件事上卻也不敢多說什麽,只是道:“太子新廢,儲位乃是大事,陛下更應當考察諸王,擇優而立。”

皇帝大概也沒想好,擺擺手便道:“行了,你下去吧……”

許瑾之再叩首,行禮如儀,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等他出了甘露殿,被外頭的冷風一吹,這才發現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冷徹肌骨。

許瑾之怔怔的站在玉階上,看著不遠處的廊上正領著宮人內侍、端著湯藥往這裏來的謝貴妃——大約是因為小公主的事,皇帝感傷太過,反倒是親近起了與他同有喪女之悲的謝貴妃。所以,如今也正是謝貴妃服侍在皇帝左右。

許瑾之瞇了瞇眼睛,那雙略有些老了的眼裏眸光漸漸有些深了。好一會兒,他咳嗽了一聲,借著系披風的功夫,側首與服侍在左右的仆從吩咐道:“叫外頭的人準備一下,我要去……”

他略一頓,面上神色深深,意味深長:“去魏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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